天道·第八节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1),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2)。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3)。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4)。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6),轮扁研轮于堂下(7),释椎凿而上(8),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9)!”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10)。”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研轮,徐则甘而不固(11),疾则苦而不入(12)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13),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14)。臣不能以喻臣之子(15),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研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16),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1)世人之所以尊贵于道,是根据书籍。
(2)意有所随:意有所从出,有所从来之本。
(3)贵言传书:看重语言,把它记录于书,传之后世。
(4)贵非其贵:被珍贵的并不真正值得珍贵。庄子认为:世上所珍贵的只是记录在书上的语言,语言是表达意的,而意所从出之本又不可言说。语言既不能表达意之本,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珍贵处。
(5)知者不言,真正知晓大道的不言说。言者不知,讲说大道的不是真正知晓。庄子认为:因为道超越经验和理性,不能言说,只能玄观体悟。所以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道,表述者也
不可能知晓道。在《知北游》中,知与无为畏、狂屈、黄帝的对话,形象他说明这个道理。
(6)桓公: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春秋初期齐国君主,第一位诸侯伯
(7)轮扁,造车轮的匠人,名扁。斫(Zhu6):砍削。
(8)释:放下,椎、凿:皆为制造车轮的工具。
(9)糟魄:魄同粕。把书比喻为古人留下的糟粕,并不是真正可贵的东西。
(10)说:理由。
(11)此句为制轮之经验谈,因年代久远,其具体情形已不易搞清楚。大体是讲车轮各部件制作安装要恰到好处,不松不紧,而如何掌握好,全靠主观体验,无法讲出来。徐:缓。甘:滑动。字面意义是说将各部件组装起来,如果松缓,就会滑动而不牢固。
(12)疾:紧。苦:滞涩。过紧就会滞涩而难以安装。
(13)手上作的与心里想的相应合。
(14)数:同木,技艺。
(15)喻:晓喻,说明。
(16)不可传:不能用语言传授于人,只能自行体会的东西。如轮扁所讲的斫轮之术。
【译文】
世人之所以尊贵于道,是根据书上的记载,而书上所记载的不过是言语,言语有其可贵之处。言语之可贵处在于达意,而意有所从出之本。意所从出之本,是不可以用语言相传授的,而世人却看重语言,把它记载于书而流传。世人虽珍贵它,我还是认为它不足珍贵,因为那被珍贵的并不真正值得珍贵。故而,用眼睛可以看得见的,是形状与颜色;用耳可以听得到的,是名称与声音。可悲呀!世人以为得到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足以获得其真实本性。依据形状颜色名称声音确实不足得到其真实本性,所以,真正知晓的人并不言说,讲说的人并不是真知,而世人又怎能懂得啊!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削制造车轮,他放下椎凿等工具走上堂来,问齐桓公道:“请问,主公所读书是何人之言?”桓公说:“是圣人之言。”又问:“圣人还在世吗?”桓公说:“已经死去了。”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弃下之糟粕罢了!”桓公说:“我读书,制轮匠人怎么可以议论!能说出道理还可,说不出就处死。”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观察出这番道理的。砍削车轮,动作徐缓就会使车轮松动而不牢固,动作急剧就会使车轮部件滞涩而安装不进,动作不快不慢,就能使手上做的与心里想的相应,这种得心应手的感受,口无法说出来,有技艺存在其中。我不能把它讲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接受过去,所以我已七十岁还在所轮。古代人和他们不可言传的东西都死去了,然而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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