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地

天地·第十一节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1),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2),凿隧而入井(3),抱瓮而出灌(4),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5)。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5),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7):“奈何?”口:“凿木为机(8),后重前轻,挛水若抽(9),数如秩汤(10),其名为槔(11)。”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12):“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13)。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14)。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15)。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16)。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17),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18),淤于以盖众(19),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20)!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21)。”子贡卑陬失色(22),顶硕然不自得(23),行三十里而后愈(24)。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25)?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26)?”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27),不知复有夫人也(28)。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29),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30)。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31)。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32),謷乎淳备哉(33)!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4),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35),警然不顾(36);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37)。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38)。”反于鲁,以告孔于。孔于曰:“彼假修浑饨氏之术者也(39)。识其一,不识其二(40);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人素(41),无为复朴,体性抱神(42),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饨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1)反:同返。汉阴,汉水南侧。江河南面称阴,北面称阳。
  (2)丈人:老者。方将:正在,圃畦:圃为菜园,畦为菜园中用土埂分隔开的地块,为圃畦:当是在菜园中修理上埂。
  (3)凿隧:开掘隧道进入井底。
  (4)瓮:陶罐,用作汲水灌溉。
  (5)搰(gǔ)搰:同汩汩,形容水从瓮中流出的响声。
  (6)械:器械。指桔槔一类提水器械。浸:浇灌。
  (7)仰:老者正在俯身抱瓮隍田,闻子贡语,故而仰身相望。
  (8)凿木为机:修凿木料做成提水机械。
  (9)挚(qiè)水:把井水从下面提上来,若抽:抽,引也。就象把水引出来一样省力方便。
  (10)数如跌汤:数,快速也。袂汤,又作溢荡。形容水涌流很快的样子。
  (11)槔:桔棒,古代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提水机械。此处是关于桔槔提水的最早记载。此种提水法当今农村还有应用。
  (12)忿然作色而笑,生气变了脸色,既而又笑了。
  (13)机心,机巧变诈之心。
  (14)纯白不备,纯洁质仆之心为机心所污染而不得完备。
  (15)神生不定:精神生而不得安定。
  (16)道之所不载:为道所屏弃不容也。
  (17)瞒然:低头羞愧的神态。
  (18)拟圣:比作圣人。
  (19)於(wū)于:盛气凌人的样子,盖众:压倒众人,超出众人之上。
  (20)神气:聪朗才智,堕汝形骸:毁弃你的形体,庶几:差不多,近似于。
  (21)乏:空也,缺也。此为耽误之意。
  (22)卑贩(zōu);局促不安的样子。失色:变了脸色。
  (23)颈(xū)顼然:失魂落魄的样子。
  (24)愈:恢复正常。
  (25)向:刚才。
  (26)不自反:不能自行使神情恢复过来。
  (27)天下一人:天下只有孔丘一个圣人。
  (28)夫人:这样人,指汉阴丈人之类人。
  (29)夫子:指孔子。事求可:行事要求合理。功求成:功业要求成功。
  (30)徒,辈也,指汉阴丈人这类人。
  (31)庄子认为:德来自于道,形来自于德,精神依托形体,形体健康,精神也随之完备专一。
  (32)托生:生活在世上,之:往也。
  (33)忙乎淳备:茫味深远不可测知而德行淳和完备。
  (34)之:往也。
  (35)得其所谓,得到与心志符合,与认识统一的称誉。
  (36)警(ào)然:同傲然,高傲的样子。
  (37)傥然:无心,不理会不在意的样子。
  (38)风波之民:受世间毁誉所左右,不能执守全德之人,如同在风浪中摇晃一样。
  (39)假修:寄托修习。浑沌氏:见《应帝王》篇注。
  (40)识其一,不识其二,只识浑一之大道,不知其他。
  (41)明白入素:心地情明至于纯洁无暇。
  (42)体性抱神:体悟自性,执守精神专一。

【译文】

  子贡到楚国漫游,返回晋国时,经过汉水南岸,见到一位老者正在修理菜园畦埂,又通过开掘的隧道下到井底,抱着装满水的陶罐出来灌溉,水从罐中泅泅流出,用的力气很多而所见功效甚少,子贡说:“这里有一种机械,一天能浇灌一百畦,用力甚少而所见功效甚多,先生您不打算用吗?”灌园老人仰起身望着子贡说:“那机械怎么样呢?”子贡说:“修凿木料造成机械,前面轻后面重,用它把水从井下提上来,就象把水引出来一样方便省力,水涌流很快速,它的名字叫桔槔。灌园老者听后生气变了脸色,既而又笑着说:“我从老师那里听说,有机械的人必定有机巧之事,有机巧之事必然有机诈之心。机诈之心存在于胸中,则纯洁质朴之心就不完备;纯洁质朴之心不完备,则精神生而不得安定;精神生而不得安定的人,为大道所屏弃不容也。你说的机械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以之为羞耻而不肯使用。”子贡羞愧低头,躬身不能回答。过了一会儿,灌园老者说:“你是作什么的呀?”回答说:“我是孔丘的弟了。”灌园者者说:“你不就是那位以博学自比于圣人,盛气凌人以为压倒众徒,独自弹唱哀歌来向天下人博取好名声的人吗?你能即刻忘掉你的聪明才智,毁弃你的形体,你就差不多近于大道了。你连自身都不能治理,你哪有闲暇去治理天下呀!你走吧,不要耽误我作事。”子贡局促不安改变脸色,失魂落魄一样不自在,走了三十多里路之后才恢复正常。他的弟子们问:“刚才那个人是作什么的?先生为什么见了他变容失色,整天不能使自己恢复常态?”子贡回答说:“开始我以为天下只有先生一位圣人,不知道还有这类人。我听先生说,行事要求合理,事业要求成功。用的力气少,所见功效多,就是圣人之道,而今这些人却不是这样。执守大道的人德行完备,德行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完全专一。精神完全专一,才是圣人之道,与民众一样生活在世界上,而不知要往那里去,茫昧深远而德行淳和完备啊!功利机巧必然为这种人从心里忘悼。象这样的人,不合乎他的志向就不去,不合乎他心意就不作。即使天下人都称誉他,而这些称誉又与他的心志相符合,也高做地不予理睬;天下人都责备他,这些责备与他的心志不符合,他也不在意不理会,不去接受。天下人对他的非难和称誉,对他不会增加和减少什么,这就是全德之人呐!我不过是受世间毁誉左右而摇摇晃晃的人。”回到鲁国后,子贡把这些告诉孔子,孔子说:“他是寄托修习浑饨氏之道术的人也;只知浑一之大道,不知有其他;只知治理自身,不知治理外界。这样人心地清明至于纯洁无暇,无为返朴,体悟自性而执守精神专一,以悠游于世俗生活之中,你对这样人本来就该表示惊异呀!而且浑沌氏的道术,我和你还不足以认识啊!”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