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马蹄

马蹄·第二节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1),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2)。一而不党(3),命曰天放(4)。故至德之世(5),其行填填(6),其视颠颠(7)。当是时也,山无蹊隧(8),泽无舟梁(9);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0);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1)。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2)。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13)。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4),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5)!同乎无知(16),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7);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18),踶跂为义(19),而天下始疑矣(20);澶漫为乐(21),摘僻为礼(22),而天下始分矣(23)。故纯朴不残(24),孰为牺尊(25)!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6)!道德不废,安取仁义(27)!性情不离,安用礼乐(28)!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9)!五声不乱,孰应六律(30)!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1)常性:恒常不变的天性。
  (2)同德:德者,得也,民有恒常天性,顺此天性生活,所得亦同,如耕织而得衣食,即为同德。
  (3)一而不党:浑一而无偏私。人与万物浑然一体,泯灭尊卑贵贱,远近亲疏之别,自然无所偏私。
  (4)命:同名,此作动词用,名之也。天放:按天性放任自乐。
  (5)至德之世:庄子追求的理想社会。除本篇外,《胠箧》、《天地》、《盗跖》等篇都从不同角度描述了这种理想社会慨貌。概言之,就是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无知无欲,浑浑噩噩,按自然天性自由自在生活.摈弃仁义礼法和一切文明成果,从而止息一切纷争而返朴归真,回归自然。
  (6)填填:稳重端庄的样子。
  (7)颠颠:目光专注不游移,表现质朴而无机心的神态。
  (8)蹊(xī):人行小路。隧:一般指在山中或地下开凿的通道,此处指道路。
  (9)泽:聚水之洼地,如湖泊、沼泽之类。此泛指湖泊河流,梁:桥梁。人们安守田园,自给自足,彼此不相交往。如《老子》所说:“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当然也就用不着开辟道路,制造舟船桥梁了。
  (10)连属其乡,连属即连接,乡为居处。人与禽兽居处相连接,浑然杂处,无有分界。
  (11)遂:顺也。草木顺着本性滋长,不受伤害。
  (12)系羁:用绳子牵引。
  (13)攀援:即攀缘。鸟鹊之巢多在树上,须缘树攀登上去,才得窥视。人没有伤害禽兽之心,禽兽对人也不畏惧,彼此和谐共处。
  (14)族:聚集,集合。并:并列、并处,族与万物井:人群与万物井居,浑然一体,不加区分。即《齐物论》所说“万物与我为一”之意。
  (15)恶乎:疑问代词,哪里。
  (16)同乎无知,与无知之物相同。人与万物浑一,不加分别,没有主客体之分,也就不会有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不可能有知。
  (17)素朴:素为未曾染色的白绢,朴为未曾加工的木料,用以比喻人与生俱来,未受后天污染的自然素质,自然本性。
  (18)蹩鳖(biéxiè):形容拐腿险脚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此比喻勉强力行的样子。
  (19)踶跂(zhìqǐ):足尖点地,跷脚站立不安的样子,表现一种急迫企求的心情。
  (20)疑:猜疑、迷惑。由于圣人提出并起劲推行仁义,人的素朴本性被破坏,天下才产生种种猜疑、迷惑。
  (21)澶(dàn)漫,原义是大..漫无边的样子,此处引申义为放纵娱乐,无有节制。
  (22)摘僻:摘为选取,摘取;僻或与僻通,分析也。不断选取、分析,使礼之条文仪节日益烦琐。
  (23)分:区别。由于礼乐的推行,人与人之间尊卑贵贱,远近亲疏开始区分出来。
  (24)纯朴:未加工的木料。残:破开。
  (25)牺尊,尊同樽。古代用木料雕成的酒器,上面刻有牛头等图案。孰为牺尊:谁能作成酒器。
  (26)珪(guí)璋:皆为名贵的玉器。为古代贵族参加朝聘、祭祀,丧葬等仪式时所持之礼器,珪司圭,为长条形,上尖下方,璋亦长条形,上斜尖下方。
  (27)道德不废句,如果大道不废,仍然保持浑沌无名的世界,人与物浑然不分,哪里还用得着仁义呢。
  (28)性情不离句:礼是规范人行为的,乐是调谐人情感的,如果人能持守自性,不使离失,自能按本性生活,也就自然合乎大道,哪里还用得着礼乐来加以规范和调谐呢。
  (29)文采:用各种颜色调配而成之图案、花纹。文采是将五种正色相混相间而成,没有对五色的混乱,也就不会有文采。
  (30)五声不乱句:没有对五声的打乱重组,就不会有乐曲。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那些民众有他们恒常的天性,也就是纺织而得到衣服,耕种而得到粮食,这是他们共同之德;人与万物浑一而无偏私,名为按天性放任自乐。所以在至德之世,每个人走路稳重端庄,看东西目光专注不游移。在那个时代,山间没有开凿大大小小的道路,湖泊河流之上也没有舟船和桥梁。人与万物台群而生,住处相互连接,无有分界,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性滋长,因此,人可以牵引禽兽到处漫游,也可爬到树上窥视鸟鹊之巢。在那至德之世,人与禽兽住在一起,人群与万物浑然不分,哪里知道什么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呢!人与无知之物一样,他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人同无欲之物一样,即为他的自然素质;自然素质不变即保持了人的本性。等到出现圣人,用尽心力去推行仁,卖力去达到义,而天下从此开始产生种种猜疑迷惑;放纵无节制的制作乐,选取分析出烦琐的礼仪条文,而天下由此开始产生尊卑贵贱种种区分,所以,天然的木料不被剖开,谁能作成牺尊之类酒器!白玉不被毁坏,谁能作成珪璋之类玉器!大道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呢!自然本性不离失,哪里用得着礼乐呢!五色不相混相间,谁能制出美丽的图案花纹!五声不打乱重组,谁能制出与六律相应的乐曲!毁坏天然木料用以造成器具,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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