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

大宗师·第六节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2), 相为于无相为(3)?孰能登天游雾(4),挠挑无极(5);相忘以生(6),无所终穷(7)?”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8),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9)。或编曲(10),或鼓琴(11),相和而歌曰(12):“嗟!来!桑户乎(13)!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14),而我犹为人猗(15)!”
  子贡趋而进曰(16):“敢问临尸而歌(17)。礼乎(18)?”二人相视而笑曰(19):“是恶知礼意(20)!”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21)?修行无有(22),而外其形骸(23),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24)。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25)!而丘,游方之内者也(26)。外内不相及(27),而丘使女往吊之(28),丘则陋矣(29)。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30),而游乎天地之一气(31)。彼以生为附赘悬疣(32),以死为决■溃痈(33),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34),托于同体(35)!忘其肝胆(36),遗其耳目(37); 反覆终始,不知端倪(38);芒然仿惶乎尘垢之外(39),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4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4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4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43)。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44)。”孔子曰:“鱼相造乎水(45),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4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47)。”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佯于天(4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盂子反、子琴张:人名。子桑户,即子桑伯子,也是《山木》中记载的子桑虖。盂子反,名侧。子琴张,即琴牢。三人皆与孔子有关系。相与友:相交为朋友,议论处朋友的道理。
  (2)孰:谁。相与于无相与:相交在不相交之中,即出之无心而自然而然。
  (3)相为于无相为:相助在不相助之中。为(weì):助。
  (4)登天:指出阳。游雾:指入阴。登天游雾:指交友以阴阳为始终,精神游离于物外。
  (5)挠挑:环挠,宛转。无极:无有穷尽。
  (6)相忘以生:三人相互忘却生命,无所谓生。
  (7)无所终究:无所谓死。
  (8)莫然有间:沉漠一会。莫:同漠,寂漠无言。间:间隙,一个时间。
  (9)侍事:帮助办丧事。
  (10)编曲:挽歌。
  (11)鼓琴:弹琴。
  (12)相和而歌:指孟子反、子张琴二人相和唱着。
  (13)嗟:哎。来!桑户:桑户来。为桑户招魂。
  (14)而:通尔,你。反:通返。反其真:指死亡返归自然。
  (15)猗:犹兮。
  (16)趋:急走。
  (17)敢问:请问。临尸:面临尸体,对着尸体。
  (18)礼乎:合乎礼吗。
  (19)二人,指孟子反和子琴张。相视:相互看了看。
  (20)是:这,指子贡的问话。恶:怎能。礼意:礼的真正意义。
  (21)彼:他们,指孟子反、子琴张。
  (22)修行无有:无有修行,指不讲道德修养。
  (23)外其形骸,把外形身躯置之度外。
  (24)无以命之:无法给予形容。
  (25)游方之外:邀游于礼教世俗之外。庄子的出世主义。方:礼。外:世外。
  (26)游方之内:遨游于礼教世俗之内,孔子的入世主义。
  (27)不相及:不相接近,不相干。
  (28)吊之:吊唁他。
  (29)陋:固陋。
  (30)方且,正要。与:犹从。为人:成为这样的人,作偶解非是,与《应帝王》的“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意同。
  (31)一气:指云雾,即自然之气。
  (32)附赘:附着在身上的累赘。悬疣:悬挂在身上的肉瘤。
  (33)■(huàn)痈:疮毒。
  (34)假:寄托。
  (35)托:寄托。
  (36)忘:遗忘,忘却。
  (37)遗:忘。
  (38)端倪:头绪。
  (39)芒:通茫。芒然:茫茫然。尘垢:尘世,指现实世界。
  (40)愦愦(kùi):烦杂,烦乱。
  (41)观:被人看。
  (42)何方之依:为什么不选择方内。
  (43)戮民:遭到刑戮的人。
  (44)方:方法,道理。
  (45)造:成为。
  (46)生:性。
  (47)畸(jī)人:异人。
  (48)侔:合,同,等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互相结为朋友,说:“谁能相交在不相交之中,相助于不相助之中,谁能登上天空而邀游于云雾,宛转没有穷尽;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三人互相看着而笑,默契于心,于是相互交为朋友。沉默一会而子桑户死去,没埋葬。孔子听到这件事,让子贡前去帮助办丧事。一个人唱挽歌,一个人弹琴,二人相和唱着,说:“哎呀!桑户!来!哎呀!桑户!来!你已经返本归真了,而我们还是活着的人啊!”
  子贡快步上前说:“请问你们对着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二人相互观望而笑着说:“这样说怎么懂得札的真正意义呢?”子贡返回,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什么人呢?不修德行,身置度外,面对死尸而唱歌,脸不变色,没法形容他们,他们是什么人呢?”孔子说:“他们是处于礼教世俗之外的人,而我是处于礼教世俗之内的人。外内是不相通的。我让你去吊唁他,我实在太固陋了!他们是正要同造物者结成为友的人,游于天地的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命看作是累赘,把死亡看成是疮毒的溃破,象他们这人,又怎能懂得死生好坏的所在呢!寄托于特殊,又寄托于一般。忘掉了肝胆,忘掉了耳目,死生循环,理不出个头绪。茫茫然徘徊在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然无为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厌其烦地遵守世欲的礼仪,以此让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说:“我是受自然刑戮的人,虽然如此,我愿意和你共同得到道理。”子贡说:“请问这种道术。”孔子说:“成为鱼在于水,成为人在于道。造于水的鱼,挖个池子养活,得到道术的人,就会无所事事而性情安定。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之中,人相忘于道术之中。’”子贡说:“请问异于平常的人是怎样的人呢?”孔子说:“异于平常的人是异于世俗而混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便是人间的君子;人间的君了,却是大自然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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