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

天下·第四节

  公而不党(1),易而无私(2),决然无主(3),趣物而不两(4),不顾于虑(5),不谋于知(6),于物无择(7),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8)。齐万物以为首(9),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10),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11)。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12),教则不至(13),道则无遗者矣(14)。”是故慎到弃知去己(15),而缘不得已(16)。泠汰于物(17),以为道理。曰知不知(18),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9)。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20);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21);椎拍烷断(22)与物宛转(23);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24), 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25)(,)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26)。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27)全而无非(28)动静无过(29))(,) 未尝有罪(30)。是何故(31)?夫无知之物(32),无建(,) 己之患(33),无(,) 用知之累(34,动静不离于理(35),是以终身无誉(36)。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37),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38)。豪桀相与笑之曰(39):“慎到之道(40),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41),适得怪焉(42)。”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43)。彭蒙之师曰(44):“古之道人(45),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46)。其风■然(47),恶可而言(48)?”常反人(49),不见观(50),而不免于魭断(51)。其所谓道非道(52),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53)。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54)。

【注释】

  (1)公:公正。党:一作当,偏党。
  (2)易:平易,平允。
  (3)决然:如水决于东则东流,决于西则西流的样子,引申为随和。无主:指没有自我偏见。
  (4)趣物而不两:随物而趋没有二意。趣,通趋。
  (5)不顾:指不顾于虑,不虑过去。
  (6)不谋于知:不用智慧,即指不谋其将来。
  (7)无择:无选择。
  (8)彭蒙:齐人。田骈:齐人。慎到:赵人。说:通悦。
  (9)齐:齐万物之齐。首:首要。
  (10)覆:遮盖,掩盖。
  (11)包:包容辩:分辩。
  (12)选:选择。偏:同遍,全。
  (13)不至:不能达到,不能备至。
  (14)无遗,无遗漏。
  (15)去已:抛开自己成见。
  (16)缘:因循,因顺。
  (17)泠(Iing)汰:听从自然,任其自然。
  (18)知不知:把知当作无知。
  (19)将:要,薄知:鄙薄知识。邻伤:毁伤。
  (20)謑髁(xlkel):儿戏,随便的样子。无任:无能力。尚贤:推选贤能。
  (21)纵脱:放任。无行:不修德行。
  (22)椎拍:推扑顺遂。輐(wan)断,即下文鲩断,没有棱角。
  (23)物:指事。宛转:婉曲,相应变化。
  (24)师:用,任凭。
  (25)魏:通巍,独立不动。
  (26)曳:拖。
  (27)隧:转动,旋转。
  (28)全,全面,整体。无非:无偏。全而无非:自全而入无非责。
  (29)动静:运动静止。无过:没有过失。
  (30)未尝有罪,不曾有什么罪责。
  (31)是:这,此。
  (32)知:知觉,知识。物:物件,东西。
  (33)无建己之患:指没有建立自己而产生敌对的忧患,这是指去己的思想。
  (34)无用知之累:指不用知虑就没有牵累,用知则争,争则牵累,放弃知虑则无争,无争则无累。这讲弃知的思想。
  (35)理:指规律。
  (36)无誉:任何罪都从誉生,无誉就无罪过,这是去誉的思想。
  (37)故曰:指慎子说的话。至:到达,达到。若:象。已:罢了。
  (38)块:土块。道:规律。
  (39)笑:讥笑。
  (40)道:学说。
  (41)生人:活人。行:施行。理:道理。
  (42)适得:理当,应当。怪:责怪,批评。
  (43)不教:不言之教。
  (44)彭蒙之师:犹彭蒙其师,指彭蒙自己。彭蒙之师曰:彭蒙对田骈说。
  (45)道人:得道的人。
  (46)莫之是莫之非:无所谓事非。
  (47)其:指古代有道人的教化。■(xù):然:风迅速刮过的样子。
  (48)恶(wū):何。言:语言。
  (49)反人:违反人意。
  (50)不见观:不为人所欣赏。
  (51)魭(yuán):輐的借字。
  (52)其,代田骈、彭蒙等人。所谓道:所说的道术,即指莫之是莫之非的道。道:天道。下句道同。
  (53)韪:是。
  (54)概,概略。尝:曾,曾经。

【译文】

  公正而不偏党,平易而无私欲,随和而无主见,随物而趋不有二意,不虑过去,不谋未来,对事物无选择,参与事物的变化,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治学风气而喜好它。齐同万物以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分辨万物。他们认识到万物都有可以肯定的,也有可以否定的,所以说选择就不能周全,教化就不能备至,按照道就不会有遗漏了。”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却因顺于不得已,任其自然,做为他的道理,说知识就是无知,要鄙薄知识然后把它毁掉。随随便便无能为力而讥笑天下的尚贤,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椎朴顺遂无棱无角,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且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不知什么是前后,巍然独立不动就是了。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象飘风的往还,象羽毛的旋转,象磨石的转动,自全而无非难,动静而无过失,未曾有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智慧的东西,也就没有树立自己之敌的忧患,没有使用智慧的拖累,运动和静止是离不开规律的,因此要终身去掉名誉。所以说达到象没有智虑的东西罢了,用不着圣贤,哪土块都有自己的规律。”豪杰们都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施行的,却是死人道理,应该得到责怪。”田骈也是这样,求学于彭蒙,学得不言之教。彭蒙说:“古代得道的人,达到无所谓是非罢了。好象风迅速刮过一样,哪还用得着说什么呢?”经常违反人的意愿,不为人欣赏,仍然不免于无棱无角。他们所宣扬的道并非是道,而所肯定的东西也不免于错误。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的实质是道。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一些道的概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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