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

天下·第二节

  不侈于后世(1),不靡于万物(2),不晖于数度(3),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5)。为之大过(6),已之大循(7)。作为《非乐》(8),命之曰《节用》(9);生不歌(10),死无服(11)。墨子泛爱(12)、兼利而非斗(13),其道不怒(14);又好学而博,不异(15),不与先王同(16),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庐》(17)。古之丧礼,贵贱有仪(18),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19),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20),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21),以为法式(22)。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23),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24),其死也薄(25),其道大觳(26);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27),其去王也远矣(28)!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29),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30)。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31),而九杂天下之(32);腓无胈(33),胫无毛(34),沐甚雨(35),栉疾风(36),置万国(37)。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38)。”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39),以跂0为服(40),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41),五侯之徒(42),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43),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44),相谓别墨(45),以坚白同异之辩相皆(46),以觭偶不件之辞相应(47),以钜子为圣人(48),皆愿为之尸(49),冀得为其后世(50),至今不决(51)。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52)其行者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53)、胫无毛相进而已矣(54)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5), 将求之不得也(56),虽枯槁不舍也(57),才士也夫(58)! 。乱之(,

【注释】

  (1)侈:奢侈。不侈句:不以奢侈教育后世。指墨家违背周道而用夏政。
  (2)靡(mí),浪费。不靡句:不浪费万物,指墨家的节用说而言。
  (3)晖(huī):目光,炫耀。数度:数指法律条丈。度指法度。不晖句:指墨家的非乐、薄葬而言。
  (4)绳墨:绳指取正的工具,木匠用做取直的墨线,这里指规矩。矫:励。自矫:自己勉励自己。
  (5)墨翟:战国初年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禽滑厘:墨子的弟子。风,风教说(yuè):通悦。
  (6)大:同大。
  (7)已:止,停止而不为。为之大过:指泛爱、兼利而言。大:同大。顺:一作循,不及。已之大顺,指非乐、节用。
  (8)非乐:墨子提倡非乐,作《非乐》篇。
  (9)命:叫做,称为。节用:墨子提倡节用,作《节用》篇。
  (10)生:活着。
  (11)无服:不穿礼制上规定的丧服。死无服丧。
  (12)泛爱:即兼爱,爱一切人。
  (13)兼利: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非斗:指非攻,反对非正义的进攻。墨子并不反对一切战争,而反对非正义的大国攻小国、大家攻小家的侵略战争。而主张并参加保卫国家的正义战争。
  (14)怒:怨怒。
  (15)不异:指尚同而言。
  (16)先王:指黄帝尧舜禹夏商周诸帝王。
  (17)《咸池》至《武》,皆为五帝三王时的乐曲。
  (18)有仪:有度。
  (19)椁:外棺。重:层。
  (20)独:唯独。
  (21)桐:桐木。
  (22)法式:效法的样式,榜样。
  (23)末:同莫,各本作未误,败:同毁。
  (24)勤:勤劳。
  (25)薄:瘠薄。
  (26)大:通大。觳(què):刻。
  (27)离:(lì)通丽,依附。
  (28)王:指外王之道。
  (29)湮:同堙,塞。
  (30)四夷:四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31)橐(tuó):盛土的器具。耜(sì):掘土工具。
  (32)九:本作鸠,聚集,杂:同匝,合。九杂:聚合。
  (33)腓(fei):腿肚子。胈(bá):汗毛。
  (34)胫(jīng):小腿。
  (35)沐:沐浴,淋雨。甚雨:暴雨。
  (36)栉(zhì):梳头发。
  (37)置:建立,设立。万国:许多地方。
  (38)形劳:身体劳苦。
  (39)裘:兽皮。褐:粗布。裘褐:粗衣。
  (40)跂(qí):通屐,木鞋。(jué):草鞋。
  (41)相里勤:墨子后学,为南方之墨学的代表。
  (42)五侯:墨家弟子姓五名侯。
  (43)苦获、已齿、邓陵子:皆墨家后学。
  (44)倍:通背,背离。谲(jué):矛盾,相反。
  (45)别墨:墨家中的非正统的派别。
  (46)坚白:见《齐物论》注。訾(zǐ):诽谤,非议。
  (47)觭(jī):通奇,单数。偶:双数,仵(wǔ):通伍,合、同。应:应对,对答。
  (48)钜:同巨。钜子:后期墨家团体的首领。
  (49)尸:尽死。
  (50)翼:希望。
  (51)决,决定。
  (52)意则是:用意是对的。
  (53)相迸,相互争进。
  (54)天下之好:爱天下。
  (55)求之:救助天下。
  (56)舍:合弃。
  (57)才士:指贤能之士。即国家的有用人才。

【译文】

  不以奢侈教育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炫耀于等级制度,用规矩勉励自己而备于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存在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大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讲对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主张大不异的尚同,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时有《咸池》,尧时有《大章》,舜时有《大诏》,禹时有《大夏》,汤时有《大■》,文王时有“辟雍”的乐章,武王、周公时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制度,上下有不同的等次,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二层。现今墨子唯独主张生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桐木棺材只三寸而无外椁,作为效法的样式。用这种主张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用这种主张自行其事,当然也不是爱护自己。莫毁墨子的学说。虽然如此,当唱歌时而反对唱歌,当哭泣时而反对哭泣,当奏乐时而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吗?人活着时勤劳,死后那样瘠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哀,他的主张难以实行,恐怕这种主张不可以成为圣人之道,违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能独自实行,然而他把天下人又能怎样呢!背离于天下的人,这种做法离开外工之道也太远了。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工具,而聚合于天下的河流;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安定了万国。禹是个大圣人,他身体为民劳苦到如此地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吃苦耐劳为准则,有人却说:“不能这样,不是禹的道,不足以把他称为墨者。”北方墨者相里勤的弟子,伍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不相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诽谤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作圣人,却愿意为他而尽死,希望为他的后世继承人,但至今没有决断。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他使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相互争进罢了。这样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墨子是真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即使求之不得,虽然累得形容憔悴不堪也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治国的贤能之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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