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则阳

则阳·第九节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3),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4),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5)。是以自外入者(6),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7),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8),故岁成;五官殊职(9),君不私,故治国;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10),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11),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2);自殉殊面(13),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14),百材皆度;观于大山(15),木石同坛(16),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7),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18),四时相代相生相杀(19),欲恶去就于是桥起(20),雌雄片合于是庸有(21)。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22),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23),精微之可志也(24)。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25),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26),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27),接子之或使(28)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犬,是人之所(,) 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29),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30),精至于无伦(31),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32),已死不可徂(33)。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未,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34)。或使莫为,在物一曲(35),夫胡为于大方(36)?言而足(37),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38);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1)少知、大公调:庄子虚构的人物。
  (2)丘里:乡里。
  (3)十姓百名,群众。
  (4)系:悬。
  (5)大人:有道的人。合并:合并众人。
  (6)自外人:听别人的言论。
  (7)由中出:出于自己的意见。
  (8)赐:偏私。
  (9)五官: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
  (10)道:大道,天道。
  (11)淳淳:茫昧难测的样子。
  (12)拂:违背。
  (13)殉:逐。面:向。
  (14)泽:通宅。
  (15)大山:太山。
  (16)坛:太山上封禅之坛。
  (17)期:要,限。
  (18)相照:相照应。相盖;相害。相治:相克。
  (19)相代:相代谢,更换,相生:相孕育。相杀:相消除。
  (20)欲恶:爱好厌恶。去就:疏远亲近,桥起:轩起。车轩前高后低,高为轩起或为翘起。
  (21)片合:异性交配。片,通■(pan),庸,常。
  (22)相摩:相互摩擦。
  (23)此:指上述对立统一的现象,纪:记。
  (24)志:记。
  (25)桥运,如桔槔一样起伏运动,相使:相互作用。
  (26)睹:目睹,认识。
  (27)季真:人名,齐人。稷下学者。
  (28)接子:人名,齐人。稷下学者
  (29)读:称,表达。
  (30)斯,如此。解剖析非也。
  (31)精:精细。无伦:无与伦比。
  (32)忌:避。
  (33)徂:通阻,止。
  (34)假:借。行:运行。
  (35)一曲:一方面、一个侧面。
  (36)胡:何,怎么。
  (37)言而足:言谈之多。
  (38)言默:语言沉默。载:载道。

【译文】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叫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丘里之言,就是集合群众而形成的风俗,聚合不同形成相同,分散相同形成不同。现在,专指马的各个部分而不得称为马,而将马像悬于面前,人人看到马的各个部分组成马体才可称为马。所以,丘山是积累低卑而成为高的,江河是汇合许多支流而成为大川的,得道的人是合并众人的意见才成为公的。所以,道理从别人那里吸收到自己心中,有主见而不固执成见;道理由自己内心说出,虽正确而不距绝别人的意见。四时有不同的气候,天不偏私某个季节,所以岁序形成;五官有不同的职责,君主不偏私某一官职,所以国家才能得到治理;文武有不同的才能,大人不偏私某一方,所以文治武功之德齐备。万物有不同的规律,天道不偏私某物,所以没有名状。无所名状就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也就无所不为。时间有终始,世事有变化,祸福转化难测,有所违背就有所适宜,各自追求有不同的方向,有正确的就有错误的。比如盖大宅,各种树木都有它的用途。再看看太山,树木和石头同做封禅的祭坛。这就是所谓丘里之言。”少知说:“那么就把它称为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物的数量,不止于一万,而限称万物,是以数目中最多的而号称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气体中最大的;道包括形气的共有,因为它大这样称呼是可以的,已经有称呼了,还怎能去比拟呢!如果以那样来区别,就好象狗和马相比较,其间相差就太远了。”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怎样产生的?”大公调说:“阴阳相互照应,相互侵害,相互条理,四时相互代谢,相互产生,相互消灭。欲求、厌恶有去有来,于是有起有落。雌雄交配,于是常有。安危相互更替,祸福相互转化,缓急相互摩擦,聚散相互依存而成。这是有名实可记的,有精微可载的,随时序相治理,按桔槔起伏相作用,物极则返,物终则始,这是万物的共有的规律。言论的穷尽,知识的所达,只限于物的范围而已。识道的人,不追随物的消失。不探求物的起源,使议论停止在这里。”少知说:“季真主张的莫为,接子主张的或使,这两家的议论,谁符合事物的实情,谁偏离了事物的真理呢?”大公调说:“鸡鸣狗吠,是人所共知的。虽然有大智大慧的人,也不能用语言说出它们所以自然变化的原因来,又不能用心意推测出还会有什么动作。由此分析它,精微达到无与伦比,大到无法围量。说或有所使,称莫有所为,都未免在物上立论,而终究是过而不当的。或使的主张则大实而不虚,莫为的主张则太虚而不实。有名有实,是物实体的所在;无名无实,是物的虚无大道。可以言论可以意会,愈言说离道愈远:未生的不可回辟,已死的不可阻止。死生相隔不远,道理不可认识。或有所使莫之所为的主张,都是疑惑的假说。我看它的本源,它过往无穷;我求它的迹象,它的未来没有终止。没有穷尽没有终止,是语言无从表达的,与物具有相同的规律;‘或使’、‘莫为’既为言论所本,又和物同终始。道不可以有形来形容,有不可以用无来形容。道的名称,是假借而运用。‘或使’‘莫为’的主张,只限物的一个方面,怎能符合于大道呢!言论足,则终日言说的尽是道;言论不足,则终日言论的尽是物。道是物的极点,言论沉默不足以表达它,不用言论,不用沉默,这是议论的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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