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则阳

则阳·第三节

  魏莹与田侯牟约(1),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2),曰:“君为万乘之君也(3),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二十万(5),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6),使其君内热发于背(7),然后拔其国(8)。忌也出走(9),然后抶其背(10),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11),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若也(12)。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13),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14),而见戴晋人(15)。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16),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17),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8)。”君曰:“噫!其虚言与(19)?”曰:“臣请为君实之(20)。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21)?”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22),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23)?”君曰:“无辩。”客出而君倘然若有亡也(24)。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25);吹剑首者(26),映而已矣(27)。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28),譬犹一吷也。”

【注释】

  (1)魏莹:魏惠王的名字。田侯牟:指齐威王。
  (2)犀首:武官名,相当于晋代的虎牙将军。一说公孙衍号犀首。公孙衍:人名,姓公孙,名衍,魏国人。
  (3)万乘:指大国。《庄子》许多篇中有“万乘”的概念。
  (4)匹夫:一般平民。
  (5)甲:士兵。
  (6)系:拴,引申为抢夺。
  (7)内热:内心的热火。发于背:指在背部生毒疮。
  (8)拔:攻克,消灭,吞并。
  (9)忌:田忌,齐国的将军。
  (10)抶(chí):鞭打。
  (11)季子:魏臣,一说魏匠,又一说苏秦。
  (12)胥靡:一作縃縻,古代的奴隶,用绳索牵连着强迫他们劳动。作囚徒解失当。
  (13)华子:魏臣。
  (14)惠子:惠施。
  (15)戴晋人:魏国贤人。
  (16)蜗:蜗牛。
  (17)伏尸:横尸。
  (18)逐北:追赶败兵。旬:十日。反:通返。
  (19)虚言:空话。
  (20)实:证实。
  (21)意:想。
  (22)梁:魏都。
  (23)辩:通辨,辨别,区别。
  (24)惝(chěng)然:迷迷糊糊的样子。亡:亡失。
  (25)嗃(xiāo):吹竹管的声音,声音大而长。
  (26)剑首:剑环上的小孔。
  (27)吷(xuè):小声。
  (28)道:说。

【译文】

  魏莹与田侯牟订下盟约,田侯牟背约。魏莹大怒,要派人去刺杀他。公孙衍将军听了耻笑他,说:“你是大国的君主,而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我请求受于甲兵二十万,为你攻打他,俘虏他的人民,掠夺他的牛马,使齐国的君主内心发火而发病于背,然后吞并他的国土。田忌一出走,然后鞭打他的脊背,折断他的脊梁骨。”季子听了而耻笑公孙衍,说:“建筑十仞高的城墙,城高既然已经高十仞了,则又毁坏它,这是筑城奴隶所苦的事。现在不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统治的基础。公孙衍是好乱的人,不可以听从他的主张。”华子听到季子的主张后而丑耻他,说:“好说伐齐的是好乱的人,好说不伐齐的人也是好乱的人;说伐齐与不伐齐是好乱的人的人,又是好乱的人。”君主说:“那么怎么办呢?”华子说:“你追求其大道就行了。”惠施听了,而引见戴晋人。戴晋人说:“有所谓蜗牛,君主你知道吗?”魏惠王说:“知道。”“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叫蛮氏。时常相争地盘而战争,横尸数万,追逐败兵十五夭而后返回。”魏惠王说:“唉!这是虚话吗?”说:“臣请为君证实它。君主你想在四方上下有穷尽吗?”君主说:“没有穷尽。”说:“知道游心于无穷的境域,而返于通达的国土,若有若无吗?”君主说:“是这样。”说:“通达的国土中有魏国,魏国中有梁都,在梁都中有君王,君王与蛮氏有区别吗?”君主说:“没有区别。”客人走了,惠施进见。国君说:“这位客人是位伟大人物,圣人也不足以敌当了他。”惠施说:“吹竹管的,还有宏亮的声音,吹剑环的,只有小声而已。尧、舜是人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道尧、舜,就好比一点小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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