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智北游

智北游·第五节

  孔于问于老聪曰:“今日晏闲(1),敢问至道。”老聘曰:“汝齐戒,疏■而心(2),澡雪而精神(3),掊击而知(4)。夫道盲然难言哉(5)!将为汝言其崖略(6)。夫昭昭生于冥冥(7)有伦生于无形(8)精神生于道(9)形本生于精(10),生,八窍者(11)。其来无其往无崖(12),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13)。邀于此者(14),四枝强,思虑恂达(15),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16)。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17),辩之不必慧(18),圣人以断之矣(19)!若夫益之而不加益(20),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21)。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22),运量万物而不匮(23)。则君子之道,彼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 卵生(,) 迹,(,)其外与(24)!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25),此其道与!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26),将反于宗(27)。自本观之,生者,暗噫物也(28)。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29),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30),人伦虽难,所以相齿(31)。圣人遭之而不违(32),过之而不守(33)。调而应之(34),德也;偶而应之(35),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36),忽然而已。注然勃然(37),莫不出焉;油然谬然,莫不入焉(38)。已而化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39),人类悲之。解其天韬(40),堕其天■(41),纷乎宛乎(42),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43)!不形之形,形之不形(44),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45),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46)明见无值(47),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注释】

  (1)晏闲:安闲。
  (2)齐:同斋,斋戒为古人在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礼前进行的整洁身心的仪式。疏■(yuè):疏通、疏导之意。而:同尔。
  (3)澡雪:情洗干净。
  (4)掊(poū)击:打破。知:同智。
  (5)谬(yǎo)然,深远莫测。
  (6)崖略:概要,大致轮廓。
  (7)昭昭,昭明显著。冥冥:暗昧浑沌。
  (8)有伦:有伦类可分辨之物,指有形万物。
  (9)精神:指精微的流动变化的精气。
  (10)精:精气。
  (11)九窍:周身之九个穴窍,指人和兽类。八窍:指鸟类。因其肛门尿道合为一窍,比兽类少一窍,故称八窍。
  (12)崖:边际。
  (13)无门无房:比喻之辞。言道来去无崖迹,没有固走的通行途径和居处之所,如同无门无房一般。四达之皇皇:广大无际四通八达。皇,大。
  (14)邀:顺。
  (15)枝:同肢。恂(xún)达:通达。
  (16)应物无方:应接外物,不执滞于成法,能与时变通。
  (17)且夫:况且。博,博学。这句的意思是,博学的人不必真知,真知在守约默识,不在广博。
  (18)辩:善于辩论。
  (19)断之:断弃、抛弃博学善辩之聪明。
  (20)益:增加。这句是说,道充满天地,无所不在,不能增加和减少。
  (21)保,保守,信守。
  (22)渊渊:渊深。魏魏:同巍巍,高大的样子。
  (23)运量:运用计量。匮:穷。
  (24)彼其外与:彼指君子之道,言其岂能自外于大道呀。
  (25)资:取。
  (26)直且:只是暂且。
  (27)宗:本,指其发生之处,即大道。
  (28)喑噫(yīnyì):气之聚集。
  (29)须臾:片刻。
  (30)果蓏(luǒ):瓜果之总称,分而言之则是木实曰果,草实曰蓏,有理:二者各有区分之条理。
  (31)人伦虽难:人间伦理关系虽然很复杂。相齿:按年龄、官爵等大小高低把人排列起来,使有伦序。齿,排列之意。
  (32)不违:不逃避。
  (33)不守:不拘守,不留恋。
  (34)调而应之:调和顺应之。
  (35)偶而应之:无心契合而顺应之。
  (36)白驹过隙:比喻时间极为短暂,就象快马跑过一个缝隙的时间。白驹,骏马。
  (37)注然:如水之涌流。勃然:如苗之茁壮生长。
  (38)油然漻(liáo)然:形容变化消失之状。
  (39)生物哀之:人之外的动物,为其同类之死而悲哀。
  (40)天韬:天然的弓袋。韬,弓袋。
  (41)堕:毁坏。韬■:都有束缚、约束之义。认为死亡就是对这些天然约束的破除。■(zhì),剑袋。
  (42)纷乎宛乎:纷坛宛转,形容散失之状。
  (43)大归:最大的复归,即死亡。
  (44)不形之形:从没有形体达到有形体。形之下形:从有形体变为没有形体。
  (45)将至:将至于道之人。务:从事。
  (46)至则不议:达于道之人不议论,议则不至:议论之人未至于道。
  (47)明见无值:用聪明智慧去识见大道就不得相遇。必须闭智塞聪,无知无虑,才能与道冥台。值,遇。

【译文】

  孔子问老聃说:“今日安闲无事,请问您至道是什么?”老聃说:“你要进行斋戒,疏通你的心灵,清洗干净你的精神,打破你的智慧。道是深远莫测难以言说的呀!我将为你讲说其大概轮廓。凡昭明显著之物都生于暗昧浑沌,有形之物生于无形,精气从道生出,形体生于精气,而万物以形体相生。所以具有九窍之生物都是胎生,具有八窍之生物都是卵生。它来的时候没有形迹,它去的时候不见边际,没有固定的通道和居处,广大无际而四通八达。顺应于它,就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聪目明,用心不疲劳,应接外物不执滞成法而与时变通。天得不到它不会高,地得不到它不会广,日月得不到它不能运行,万物得不到它不能昌盛,这就是道呀!况且,博学之人不一定真知,善辩之人不一定有智慧,圣人是断弃这些的。如那想增加也无法增加,想减少也不能减少之道,是圣人之所信守的。渊深啊它就象大海,高大巍峨啊它在终而复始地运行,运用计量万物而不穷竭,然而君子遵行之道,岂能自外于它啊!万物都前往资取,它也不匾乏,这就是道啊!国中有这样的人,既不是阴性,也不是阳性,住在天地之间,只是暂且把他称作人,他将要返回他的本根去。从本始观察,所谓生,不过是气之聚集而已。虽然有长寿和夭折,相差又有多少呢!只是片刻之间的一种说法,怎么能够以它来确定尧和桀的是非呀?瓜果各有其条理,人间伦理关系虽然复杂,也可以排成伦序的。圣人遭遇此类事不逃避,过去了也不留恋。调和顺应这一切,便是德;无心偶合于这一切,便是道。帝王兴起之道理即在于此。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就象骏马驰过缝隙一样短暂,忽然之间而已。生长兴起,无不发生出来;变化消逝,无不趋于消亡。已经变化生出,又变化而死去,生物为其同类之死而悲哀,人类为其亲人之死而伤悲,解开自然弓袋,毁坏天然的剑囊,纷坛宛转,魂魄将归去,身体也随之消亡;这就是最大的复归呀!从没有形体达到有形体,又从有形体变为没有形体,这是人所共知的,不是将至于大道之人所从事的,这是众人所共同议论的。那些达于道之人不议论,议论之人则未至于道。用聪明智慧去识见大道就不能相遇,善辩不如沉默。道是不能闻知的,闻听不如闭塞,这就叫最大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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