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田子方

田子方·第四节

  孔子见老聘,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7)。”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8),口辟焉而不能言(9)。尝为汝议乎其将(10) 至阴肃肃(11),至阳赫赫(12);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13);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14),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5)。消息满虚(16),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17)!”孔子曰:“请问游是(18)。”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19)。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20)。”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21),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22),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23)。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24)。得其所一而同焉(25),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6),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7)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8)!弃隶者若弃泥涂(29)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 失于变。且万化而不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 30)!为道者解乎此(31)。”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32),古之君子,孰能脱焉(33)?”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构也(34),无为而才自然矣(35);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36)。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37)!微夫子之发吾覆也(38),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释】

  (1)沐:洗头。
  (2)方将:正在。被发:披散开头发。于:使之干燥。
  (3)恕(zhé)然:木然不动,形体僵直的样子。蛰,假借为蛰,蛰伏不动。
  (4)便:借为屏,屏蔽之意,指孔子见老耿新休后之神态,觉得直接去不妥,蔽于隐处等待。
  (5)眩:眼花。
  (6)掘:同倔,独立的样子。
  (7)物之初:物初生之浑饨空虚之境,即指大道。
  (8)困:困惑。
  (9)口辟:口开而不能台,大道是不可知不可言的。能心知、言说之道亦非其真。
  (10)将:粗略,大略,庄子认为,道不可言,又不得不借助语言表述,语言所表述之道,只是大略而已,并非道之大全。
  (11)至阴:阴之极致,代表地之凝缩、精萃。肃肃:阴冷之气。
  (12)至阳:阳之极致,代表天之精革。赫赫:炎热之气。
  (13)这句的意思是:阴冷之气出自于地,而其根在于;炎热之气出自天,而根在于地。其中包含天地阴阳相反相生,物极必反思想。
  (14)交通成和: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胜负屈伸,..缊相荡,和合而生成万物。
  (15)或:谁,指自然天道。纪:纲纪。
  (16)消息:消为消亡,息为生息。指大地万物不断消亡和生息的无穷过程。满虚:即盈虚,指盈满空虚的对应转化过程,与消息义同。
  (17)是:指自然、天道。宗:主。
  (18)游是:是即老耿所说“物之初”,指空虚之道。孔子问游心于此之义。
  (19)至美至乐:即是无美元乐,与道玄同之境界。
  (20)方:道。指达于至美至乐境界之道。
  (21)疾:担忧、害怕,易:改变、改换。莅(sǒu):水草丛生之沼泽。
  (22)小变:小的改变,指生活地点迁移之类。大常:基本生存条件,如水草之类。
  (23)胸次:胸中。
  (24)所一:万物共同生息之所。
  (25)同:混同。与万构混同合一。
  (26)支:同肢。尘垢,比喻无用之废物。
  (27)滑(gǔ):乱。
  (28)介:际、分际。
  (29)隶者:指隶同于已之物,如官爵奉禄、财产之类。泥涂:泥土,比喻轻贱之物。
  (30)孰:何。患心:忧心,使心忧。
  (31)为道者:得道之人。
  (32)假:借助。至言:至道之言。
  (33)脱:免。如老聃这样德配天地之圣人,还要借助至言修养心性,古之君子更不能兔于修养。
  (34)汋(yuè):水澄澈透明。
  (35)才自然:素质自然如此,未加修为。
  (36)物不能离:圣人之德即天道无为,是不靠修习而自成的,此亦天地万物所遵循,故物不能离。
  (37)醯(xI)鸡:醋变质生出的小飞虫,为蠓之类。用以比喻极端渺小。
  (38)微:没有。发吾覆:揭开我之蒙蔽。

【译文】

  孔子去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发,正在披散头发晾干,木然而立不象一个活人。孔子蔽于隐处等待,过一会儿人见,说:“是我眼花呢?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身体独立不动象槁木,象遗弃万物离开众人而独立自存的样子。”老聃说:“我在神游物初生之浑沌虚无之境。”孔子说:“这是何意呢?”老聃说:“心困惑于它而不能知,口对它开而不合不能言说。尝试为你议论一下它的大略:地之极致为阴冷之气,天之极致力炎热之气,阴冷之气恨于天,炎热之气本于地。两者相互交通和合而生成万物,谁为这一切的纲纪而又不见它的形体。消亡又生息,盈满又空虚,一暗一明,日日改变,月月转化,每日有所作为而不见其功效。生有所萌发之处,死有所归往之地,始终相反没有边际,而不知其穷尽。没有它,谁来作主宰啊!”孔子说:“请问神游大道之情形。”老聃说:“能得神游于此为至美至乐。能得至美而游于至乐,就叫作至人。”孔子说:“请问达于至美至乐之道。”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沼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改换水。实行小的变化而未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喜怒哀乐之情就不会进入心里。至于天下,是万物共同生息之所。得到共同的生息之气而能混同为一,则四肢百体就将成为废物,而死生终始也将如昼夜之更迭,不能混乱,何况得失祸福之所分际啊!遗弃隶属于己之物如同抛弃泥土,这是知晓身贵于隶属之物。知自身之贵又不失与变化俱往。而且千变万化是未曾有终极的,又何必为此心忧!得道之人会理解此理的。?”孔子说:“先生之德与天地匹配,而还借助至道之言以修养心性。古之君子谁又能免于修养呢!”老聃说:“不是这样,水之于澄澈,是无为而才质自然如此的;至人之于德行,不须修养而成,万物不能离开它。就象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何用修养啊!”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颜回,说:“我对于道之认识,就如同醋瓮中的飞虫般渺小!没有先生揭开我之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大全之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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