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山木

山木·第七节

  庄子游于雕陵之樊(1),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2),感周之颖(3),而集于栗林(4)。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5),目大不睹(6)。”蹇裳跛步(7),执弹而留之(8)。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9)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10)见利而忘其真(11)。庄周怵然曰(12):“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13)!”捐弹而反走(14),虞人逐而谇之(15)。庄周反入,三月不庭(16)。蔺且从而问之(17):“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18)?” 庄子曰:“吾守形而忘身(19),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20)。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颖,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我为戮(21),吾所以不庭也。”

【注释】

  (1)雕陵之樊:陵园内植粟树,外有篱笆围护。雕陵为陵园名,樊与藩通,藩篱之类。
  (2)异鹊:异乎寻常之鹊。广:长。运寸:径寸,指鸟眼睛很大,直径有一寸。
  (3)感:触碰。颡(sǎng):领头。
  (4)集,群鸟栖于树上。泛指鸟儿落下。
  (5)殷:大。逝:往,飞走。
  (6)不睹:看不见人,以至触碰庄周额头。
  (7)蹇(qiān)裳:提起裤角。躩(jué)步:蹑足而行,生怕惊动鸟儿。
  (8)留之:佇立伺便发弹而射之。
  (9)执翳(yì):用树叶遮蔽自身,以便偷袭猎物。翳,遮蔽。
  (10)从而利之,指随之从中得利,可趁机捕到螳螂。
  (11)真:真性,本性。忌其真:忘掉自己的本性。如鸟目大能视而下见,翼长能飞而不逃,不知避险保身,即是忘其真。
  (12)怵(chù)然:惊惧警惕的样子。
  (13)相累:相互军累。蝉为美荫所累,螳螂为蝉所累,异鹊为螳螂所累。万物皆为利累而忘害。二类相召:不同物类相互召致。利与害、祸与福、忧与乐、得与失等等相与为类,相互对立,又是召致对方的条件。如螳螂之利在捕蝉,专注此利忘记异鹊在后;异鹊之刊汪螳螂,专注于此而忘记乎持弹弓藏在树下的庄周。此利便成为召致彼鲁的条件,只有无求才能远害。
  (14)反走:返身跑回去。
  (15)虞人:看管陵园之人。逐:追赶。谇(suī):责骂。以其为偷粟之人。
  (16)三月:应作三日。不庭:不快意、下开心之意,庭,“庭”读为逞。
  (17)蔺且(Iìnjū):庄子弟子。
  (18)顷间:近来,近期。
  (19)形与身皆指人自身,庄子言己虚静时知守形,动作时则忘身。如蝉、螳螂、异鹊在没有外利引诱而静处时知警觉,一旦专注外利而动作时,警觉便消失,从而忘记自身之危险。
  (20)此为庄子自喻。言其能冷眼旁观世人追名逐利之危险,却不懂自己应当避开之道理。
  (21)戮,辱。

【译文】

  庄子在雕陵里面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鹊鸟从南边飞来,翅膀长有七尺,眼睛的直径有一寸长,触碰庄周之额头,而落在栗树林中,庄周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长而不飞去,眼睛大而不见人。”便提起裤角蹑步而行,拿着弹弓伫立伺机发弹击之。看到一只蝉正在浓密树荫下而忘记自身的危险,螳螂躲在树叶后伺机偷袭,见得而忘记自身的危险;奇异之鹊随之而从中得利,见利而忘记其真性。庄周惊博警惕悦,“唉!物类本来是相互牵累,二类对立而又构互召致。”丢下弹弓返身跑回去,看管陵园的人以为他喻了东西,在后面追赶责骂。庄周返回家中,接连三日不快意,学生蔺且因而问道:“先生近来为何很不快活呀?”庄周说:“我静能守形,动却忘身,我能看破世人追名逐利之危险,自己却不知躲避。而且我听先生说:‘人乡随俗,服从禁令。’现在我在雕陵中游玩却忘了自身,奇异之鹊触碰我的额头,游于栗林而忘记真性;栗林的看守人因而责骂我,我所以不快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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