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着了魔的奶油

两百多年前,在那出过大名的鄂格伏村附近,住着一个有钱的农民,名叫白利安·喀斯梯根。他有一个很大的奶牛场,养着一大群奶牛。他每年出卖牛奶和奶油,赚了不少钱。这里附近的牧地,一向是青草茂盛,人所共知。
  因此白利安的母牛也就成为境内最好的产奶最多的牛了。他的牛奶和奶油,最是肥浓甘美,每到市场上去出售这些东西,总能卖上最好的价钱。
  白利安·喀斯梯根的情况,就是这样顺利地发展着,直到有一季,他突然发现他那些母牛的身体在衰弱下去,他的奶牛场几乎一点盈利也没有了。
  起初,白利安以为这是由于天气的变化,或者由于类似的缘故,可是不久,他发现了些理由,认为这是由于另一种绝不相同的原因。这些母牛外表上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但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在它们的牧地上几乎爬也爬不动了。许多牛挤出来的不是牛奶,而是鲜血。有些牛虽然还能挤出少量的牛奶,可是味道苦极了,连猪也不要喝。用这种牛奶做出来的奶油,质量极差,而且发出可怕的恶臭,连狗也不要吃。白利安向境内那些走方郎中和巫婆请教医治的方法,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多数的人都说牛群所生的怪病,超出了他们的本领。其余的人虽然很快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可是他们声称他们没有能力控制这件事,因为使他的产业日渐减少的魔法,力量非常巨大,除了老天爷出来干涉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破解了。这个可怜的农民几乎要发狂了。他眼看着家破人亡就在眼前,这可叫他怎么办呢?把这些牛卖掉,再买些进来!不行。这是连想也不用想的事,因为这些牛看上去一副可怜相,瘦得不成样子,就是送给人也没有人要。至于卖给屠牛的人,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杀过一头牛给自己家里人吃,可是牛肉黑得象块煤,而且发出恶臭,好象是最腐烂的尸肉。
  这个不幸的人完全给弄糊涂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成天闷闷不乐,人也不灵活了。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整天在他那群牛中间走来走去,象个傻子一样。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继续着,直到七月下旬的一个黄昏,天气非常闷热,白利安·喀斯梯根的妻子坐在家门口,正在纺织着,心里十分愁闷不安。她家门外是一条狭窄的长满青草的小巷,通向大路。这时她偶然向这条小巷望一眼,忽然看见一个赤脚的小老婆子,身上裹着一件淡红色的旧外套,正在缓步走过来,她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棒儿。农民的妻子,看见这个模样古怪的来客,心里觉得很高兴。当那老婆子走近来的时候,她也不知为什么微笑起来。一阵模糊的说不出的欢喜涌上她的心头。当那老婆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向她表示“欢迎”,那种亲切的态度,很清楚地说明她说的话都是真心诚意的。
  来客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就说:“上帝保佑这个好人家,保佑一切属于它的东西。”
  喀斯梯根的妻子回答说:“上帝保佑你,不论你是谁,欢迎你进来。”
  那老婆子意味深长地咧开嘴笑道:“嘿,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农民的妻子奔过去端一张椅子放在火炉帝边,请来客坐下。可是她不愿坐在那边,却靠近喀斯梯根的妻子刚才纺织的地方,在地上坐了下来。喀斯梯根的妻子这时可以仔仔细细把老婆子全身打量一下了。她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她的面貌极丑陋,叫人讨厌。她的皮肤很粗糙,深褐的颜色,好象是长期曝晒在某种热带的气候中。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刻着上千条皱纹。头上戴着一顶亚麻布的白色的大盖帽,帽子下面拖着扭成一根根乱蓬蓬小辫子的灰色长发。她害着烂眼睛,眼球血红,而且有点斜视。她说话的声音沙哑发抖,而且有时含糊不清。她分开两腿,坐在地板上,用探究的眼光,把屋子四面打量。她的两只眼睛从这个墙角搜索到那个墙角,非常认真的样子,好象她能够看透地底最深的地方,跟古时希腊传说中寻找金羊毛的水手一样。
  喀斯梯根的妻子一直在察看她的动作,心里又是奇怪,又是敬畏,又是喜欢。
  那老婆子最后打破了沉默说:“大娘,天气热得我口干极了,你能给我点喝的吗?”
  农民的妻子回答说:“哎!除了水我没有旁的东西给你喝的了,要不还用等你开口问我要吗?”
  那老婆子说:“我在那边看见的牛群,难道不是你的吗?”她的口气和手势,很明显地表示她早已知道了。
  喀斯梅根的妻子回答是的,并且把牛害病的事情说了一个大概,老婆子仍旧一声不响,只是一再摇着她那满是灰色头发的头,同时仍旧观察着屋内四处,神气很是自重和自负。
  喀斯梯根的妻子说完以后,老婆子继续静默了一会儿,好象在沉思一般。
  最后她说了:
  “你屋子里有这种牛奶吗?”
  那一个回答说:“有的。”
  “给我一点儿喝喝。”
  她就从桶里倒出一壶来,递给那个老婆子。老婆子接过来嗅一嗅,尝一尝,立刻把喝到嘴里的牛奶吐在地板上。
  她问:“你的丈夫呢?”
  回答是:“在外边田里。”
  “我一定要见见他。”
  她立刻派人出去喊白利安,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来客说:“朋友,你的妻子告诉我,这一季你的牛群对你很不利啊。”
  白利安说:“她说得不错。”
  “你为什么不找个医治的法儿?”
  白利安学嘴说:“医治的法儿!哎,大娘,我哪里会不找医治的法儿?我已经找得心碎肠断了,全都没有用。它们一天不如一天了。”
  “要是我替你把它们医治好了,你给我什么酬劳?”
  白利安和他的妻子同声高兴地说:“只要我们办得到,什么酬劳都行。”
  那老婆子说:“我只问你们要一枚六便士①的银币,还要你们听我的吩咐;我吩咐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农民和妻子听见她的要求这样低,好象很是惊奇。他们表示愿意送她一大笔钱。
  她说:“不,我不要你们的钱。我不是一个骗子。本来我连六便士也不
  ①爱尔兰钱币名。
  想要,只是我必须用了你们的银子,才能动手。”
  他们立刻拿出一枚六便士的银币给了她,而且夫妻两人都遵照他们所答应的话,绝对服从她的命令,因为他们把这个丑老太婆看作自己的救星。
  老婆子从她帽子里面抽出一根裹头的黑丝带,交给白利安说:“现在你出去,用这根带子碰一碰你所遇到的第一头母牛,并且把它赶到院子里来。
  可是千万不要碰第二头牛。在没有回到家里以前,一句话也不要说。还要留神别让带子碰到地,要不一切都完了。”
  白利安接了这根神奇的带子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前面赶着一头红色的母牛。
  老婆子迎出去,走近那头母牛,开始拔它尾巴上的毛,一边拔,一边用爱尔兰话唱着歌儿,声音很低,调子古里古怪,而且断断续续的,母牛显出倔强和不安的样子,可是老婆子仍旧继续她的神秘的歌唱,拔到第九根尾巴毛时,她下令把母牛赶回到它的牧地上去,自己又进了屋子。
  她对农民的妻子说:“现在你去从你们所有的母牛身上挤一点儿奶来给我。”
  她去了不多一会,就提了一大桶牛奶回来。那牛奶的颜色很可怕,是奶、血和腐烂东西的混合物。老婆子把它放到搅奶器里,进行搅奶的准备工作。
  她说:“现在你们俩都必须搅奶,把门窗关紧;除了火炉以外,不让房里射进一点儿光。我不叫你们说话,你们不要开口。只要遵照我的话去做,我相信在太阳落山以前,我们就可以找出那个强劫你们的万恶的坏蛋。”
  白利安关上门窗,开始搅奶。老婆子坐在火炉旁边。炉里的火这时烧得烈焰熊熊。她又唱起刚才拔牛毛时唱的那支古怪的歌来。过了一会,她把九根毛里的一根抛在火里,同时仍旧唱着她的神秘的歌,一边非常注意观察施法的程序。
  突然听见一阵狂叫,好象是一个女人在危急中发出来的,渐渐向他们的屋子逼近来。老婆子停止念咒,注意地听着。叫声来到了门外。
  老婆子大声说:“快把门打开。”
  白利安把门打开,三个人一齐奔出去。到了院子里,只听见同样的叫声,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老婆子大声说:“完了,完了,错了一着,这一次的符咒不灵了。”
  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刚要跨进门的时候,老婆子低头一看,发现门槛上钉着一块马蹄铁①,她大叫起来:
  “我明白啦。怪不得我的咒语失灵了。刚才在门外大声叫嚷的,就是用魔法损害你们牛群的那个坏蛋。我把她引到这屋子来,可是这块马蹄铁却使她不能走近门来。赶快把这块马蹄铁拿掉,我们再来试试运气看。”
  白利安把马蹄铁从门槛上拆去,然后依照老婆子的吩咐,把它在火炉里烧红,放在搅奶器下面的地板上。
  他们又恢复他们的操作。白利安和妻子动手搅奶,老巫婆再次唱她的奇怪的歌,并且把她的牛毛抛到火里去,直到后来几乎把全部的牛毛都烧光了。
  她的脸上开始露出烦恼和失望的神情。她脸色发白,咬牙切齿,手哆嗦着,当她把第九根也就是最后一根牛毛抛到火炉里去时,她的样子已经不象一个人,完全象一个女鬼了。
  ①爱尔兰古时风俗,把一块马蹄铁钉在门槛上,认为可以避邪。
  他们又听见了刚才的那种叫声,只见一个年老的红头发的女人,正在朝他们的屋子迅速走过来。
  老婆子大声说:“呵,呵!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我的咒语已经成功了。
  我的预料已经实现,你们看她已经来了,她就是损坏你牛群的那个坏蛋啊。”
  白利安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老婆子说:“不要对她说什么话。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其余的事情由我来办。”
  那女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喊着。白利安走出去和她会面。她是一个邻人。她说她的一头最好的母牛淹在水池里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因此她恳求白利安去把那头母牛从危亡里救出来。
  白利安毫不迟疑,就陪了她去。他把母牛从危急的境况里救了出来,一刻钟以后,他又回来了。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喀斯梯根的妻子动手准备晚饭。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谈到白天的这些古怪事儿。一说到咒语的灵验,老婆子一再发出可怕的笑声。她又问,那个被他们这样奇异地发现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白利安把详情一件一件告诉她。原来那个女人是邻近一个农民的妻子。
  她的名字叫拉契儿·赫金斯。很久以来,人家就怀疑她了。她有五六头牛。
  她的邻居们都看出来,每年她出售的奶油,多于别的农民的妻子,而人家却有二十头牛呢。白利安从他的牛群开始衰弱的时候起,就疑心她是掠夺者。
  可是他没有证据,因此只好不响。
  老婆子恶狠狠笑了一声,说:“单单发现强盗还是不够的。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处罚她的过去,同时防止她将来的侵犯,那么一切都是白费劲。”
  白利安说:“那应该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今晚十二点钟一到,你就到牧地上去,还带两条跑得快的狗去。你在离牛群不远的地方躲藏起来,留神观察。要是你看见什么东西走近母牛,不管是人或是畜生,你就放出那两条狗。可能的话,叫它们把那侵犯者咬出血来。到了这时候,事情就全部完成了。要是在太阳出来以前还没有东西走近牛群,你就回来好了,我们另想别的办法。”
  这里刚好住着一个替邻近地主放牛的人,他是一个强壮勇敢的青年,养着两条非常凶猛的狗。白利安就找他来帮忙。那青年欣然答应陪他一同去,还建议去牵他东家的两条最好的灵①来,因为他的狗虽然凶猛和残忍到极点,跑起来却不够迅速。他答应白利安十二点钟以前再来,两人这才分了手。
  这天晚上白利安没有睡觉。他焦急地等候着半夜的时分。最后这时刻来到了。那放牛的朋友遵守诺言,准时赶来。他们又听那老婆子吩咐一番,然后动身。到了田野,他们商议最好躲在什么地方。最后他们在田野的尽头,靠近边界的田沟旁选定一小堆羊齿丛,那条沟里密密地长着巨大的老山楂树。他们就蹲伏在那里,叫两条狗躺在他们的旁边,急切期待着他们的来客。
  这位神秘的来客究竟是谁,他们还不知道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白利安和他的同伴守在这里,神经一直紧张着,可是并没有什么东西走过来。很明显,天倒是快亮了。他们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
  可是正当他们商议要回去时,突然听见从他们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象有一件东西,在他们背后浓密的藩篱里,勉强才能走出一条路来。  ①音提,一种猎犬名。

  他们向那边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野兔,正从田沟里跳出来,跳到他们附近的地上。他们现在已经确信,这就是他们焦急地期待着的目的物,因此他们决定仔细观察它的行动。
  到了地上以后,它静止了一会儿,留神朝四面观望着。然后它开始用游戏的态度,跳跳蹦蹦。一下子用快速的步子向母牛走去,一下子又突然后退,可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突击中,它渐渐地走近了。最后它走到了离它最近的母牛身边,吮了一会儿奶。然后它走到第二头牛身边,这样吮遍了田野里每一头母牛。这些母牛一直大声地叫着,显出极其吃惊和不安的样子。从灰兔开始吮第一头母牛的时候起,白利安就一心要向它进功,简直难以克制自己了。
  可是他的同伴比他聪明,他向他建议最好等到它吃完了再动手,因为到那时它的体重会增加,不象现在这样跑得掉了。这个说法果然不错。眼下那灰兔吮遍了所有的母牛,它的肚子看上去胀得很大很大。它慢慢地走开,显得很吃力的样子。它朝方才穿过的藩篱前进。它刚走到它的敌人隐藏着的那堆羊齿丛,他们狂喊一声,跳了起来,呼唤猎狗向它扑过去。
  灰兔用极快的步子跳开去,一面把它所吮的牛奶从嘴巴和鼻子里喷射出来。猎狗很快地追赶着它。在晨光微熹中,拉契儿赫金斯的房子在远处出现了。很明显,那兔崽子似乎想奔到那边去,不过它在后面的田野里绕着一个大圈子跑着。白利安和他的同伴另有他们的主意。他们抄近路向那房子走过去。刚到那里,兔子也奔过来了,气喘吁吁,几乎精疲力竭了,猎狗就在它短尾巴的后面。它绕着房子跑,显然因为这里出现了两个人,使它惊慌失措。
  可是最后它向门边跑过去。门底下有一个半圆形的小洞,跟鸡鸭棚的特制的出入口很相象。为了溜到这个洞里去,这兔崽子临了拼命跑去,它果然成功了,硬把头和肩膀钻了进去,可是追在最前面的一条狗,却蹦了过来,猛咬它的腰部。它尖厉地大叫一声,拚命从猎狗的口中挣脱出来。最后虽然没有被抓住,臀部的一块肉却给猎狗咬掉了。白利安和他的同伴这时把门推开。
  屋里炉火烧得很旺,整个地板上淌着血,可是灰兔却找不到。因此两个人确信,这一定就是赫金斯那老婆子了。她靠了魔鬼的帮助,变成灰兔的样子。
  现在他们决定只要她还在人间,一定要把她捉住。他们走进卧室,听见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好象是一个人在极端苦痛中发出来的。他们走到呻吟声发出来的屋角,果然看见拉契儿·赫金斯在一堆刚采下来的灯芯草里极其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几乎浸在血泊里。这两个人大为吃惊。他们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招呼,可是她没有回答他们,也许是不能回答,也许是不愿回答。她的伤口还在大量出血。她的苦痛好象在增加。很明显,她快要死了。她的一家人全都惊醒起来,围在她的旁边,号哭着,悲啼着。她好象并不注意他们。她越来越沉重了。她的尖厉的叫声,可怕地刺着旁观者的耳朵,最后她断气了。
  白利安和他的朋友回到家里。那老婆子早已预料到拉契儿赫金斯的命运,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怎样获得这种力量的。她对她自己的神秘法术,很是满意。白利安再三要她接受一些酬劳,可是她都拒绝了。她在他家里住了几天,最后向他告辞了,没有人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
  拉契儿老婆子的尸体,就在那天夜里埋葬在附近的教堂墓地里。她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她一家人不好意思在本村住下去,因此把产业变卖掉,远离了这个地方。可是在四乡村民的记忆中,这个故事还是很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