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夜
我朝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望,月亮说。观众挤满了整个屋子,因为有一位新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滑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装好了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是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珠,因为他刚才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很有道理。可怜的人啊!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又在观众面前出现,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互相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败了的武士。我跟着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而毒药并不是任何人手头就有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惨白的面孔;他半开着眼睛,想要看看,作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态一番。他在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可怜伤心。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已经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可是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且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到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刚刚在一分钟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柩车开出了城门,没有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寻了短见的人我们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因为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会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扔过来的荆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罗马去过,月亮说,在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注:在提未累(Tivere)河的东岸,古代的罗马即建在这些山上。)中的一座山上(注:指巴拉蒂尼山(Palatine)。这山上现在全是古代的遗迹。)堆着一起皇宫的废墟。野生的无花果树在壁缝中生长出来了,用它们灰绿色的大叶子盖住墙壁的荒凉景象。在一堆瓦砾中间,毛驴践踏着桂花,在不开花的蓟草上嬉戏。罗马的雄鹰曾经从这儿飞向海外,发现和征服过别的国家;现在从这儿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夹在两根残破大理石圆柱中间的小土房子。长春藤挂在一个歪斜的窗子上,像一个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孙女。她们现在是这皇宫的主人,把这些豪华的遗迹指给陌生人看。曾经是皇位所在的那间大殿,现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断墙。放着皇座的那块地方,现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树所撒下的一道长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现在堆着好几尺高的黄土。当暮钟响起的时候,那位小姑娘皇宫的女儿常常在这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把旁边门上的一个锁匙孔叫做她的角楼窗。从这个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个罗马,一直到圣彼得教堂(注:这是罗马梵蒂冈山上一个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开始建造,1626年完成。圆屋顶是艺术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设计的。)上雄伟的圆屋顶。
这天晚上,像平时一样,周围是一起静寂。下面的这位小姑娘来到我圆满的光圈里面。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着赤脚,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这孩子美丽的、圆圆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发亮的黑头发。
她走上台阶。台阶很陡峭,是用残砖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顶砌成的。斑点的蜥蜴在她的脚旁羞怯地溜过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们。她已经举起手去拉门铃皇宫门铃的把手现在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兔子脚。她停了一会儿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是在想着下边教堂里那个穿金戴银的婴孩耶稣吧。那儿点着银灯,她的小朋友们就在那儿唱着她所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想的东西。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走起来,而且跌了一跤。那个土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落下来了,在大理石台阶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来。这位皇宫的美丽女儿居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瓮而哭起来了。她打着赤脚站在那儿哭,不敢拉那根绳子那根皇宫的铃绳!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个来月没有出现了。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又圆又亮,徐徐地升到云层上面。请听月亮对我讲的话吧。
我跟着一队旅行商从费赞的一个城市走出来。在沙漠的边缘,在一块盐池上,他们停下来了。盐池发着光,像一个结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块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沙。旅人中最年长的一个老人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水葫芦,头上顶着一个未经发酵过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在方格里写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然后整队的旅行商就走过了这块献给神的处所。
一位年轻的商人我可以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若有所思地骑着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马走过去了。也许他是在思念他美丽的年轻妻子吧?那是两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华贵的披巾所装饰着的骆驼载着她美貌的新嫁娘绕着城墙走了一周。这时,在骆驼的周围,鼓声和风琴奏着乐,妇女唱着歌,所有的人都放着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现在他跟着这队旅行商走过沙漠。
一连好几夜我跟着这队旅人行走。我看到他们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榈树之间休息。他们用刀子向病倒的骆驼胸脯中插进去,在水上烤着它的肉吃。我的光线使灼热的沙子冷下来,同时对他们指出那些黑石头这一望无涯的沙漠中的死岛。在他们没有路的旅程中,他们没有遇见怀着敌意的异族人,没有暴风雨出现,没有夹着沙子的旋风袭击他们。
家里那位美丽的妻子在为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死了吗?'她向我金黄色的蛾眉问。'他们病了吗?'她向我圆满的光圈问。
现在沙漠已经落在背后了。今晚他们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这儿有一只白鹤在他们的周围拍着长翅膀飞翔,这儿鹈鹕在含羞树的枝上朝着他们凝望。丰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践踏着。一群黑人,在内地的市场上赶完集以后,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来。用铜纽子装饰着黑发的、穿着靛青色衣服的妇女们在赶着一群载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们背上睡觉。另外有一个黑人牵着他刚才买来的幼狮。他们走近这队旅行商;那个年轻商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他的美丽的妻子,在这个黑人的国度里梦想着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头,但是
但是恰恰在这时,一块乌云浮到月亮面前来,接着又来了另一块乌云。这天晚上我再没有听到别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说。她为人世间的恶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礼物一个最美丽的玩偶。啊!这才算得是一个玩偶呢!它是那么好看,那么可爱!它似乎不是为了要受苦而造出来的。可是小姑娘的几个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园的树上,然后他们就跑开了。
小姑娘的手达不到玩偶,没法把它抱下来,因此她才哭起来。玩偶一定也在哭,因为它的手在绿枝间伸着,好像很不幸的样子。是的,这就是妈妈常常提到的人世间的恶毒。唉,可怜的玩偶啊!天已经快要黑了,夜马上就要到来!难道就这样让它单独地在树枝间坐一通夜吗?不,小姑娘不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陪着你吧!'她说,虽然她并没有这样的勇敢。她已经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着高帽子,在灌木林里向外窥探,同时高大的幽灵在黑暗的路上跳着舞,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并且把手伸向坐在树上的玩偶。他们用手指指着玩偶,对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么害怕啊!
'不过,假如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她想,'那么,什么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过坏事?'于是她沉思起来。'哦,对了!'她说,'有一次我讥笑过一只腿上系有一条红布匹的可怜的小鸭。她摇摇摆摆走得那么滑稽,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对动物发笑是一桩罪过呵!'她抬起头来望望玩偶。'你讥笑过动物没有?'她问。玩偶好像是在摇头的样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着下面的蒂洛尔(注:蒂洛尔(Tyrol)是奥国西部的一个省份。),月亮说。我使深郁的松树在石头上映下长长的影子。我凝望着圣·克利斯朵夫肩上背着婴孩耶稣(注:依据希伯来人的神话,圣·克利斯朵夫(St.Christopher)是渡船的保护神。这幅画是起源于下面的故事:有一个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请他抱他过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觉得沉重,不禁发起牢骚来。小孩子这时就说: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于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恶。这孩子就是耶稣。)。这是绘在屋墙上的一幅画,是一幅从墙角伸到屋顶的巨画。还有一些关于圣·佛罗陵(注:圣·佛罗陵(St.Elorian)是耶稣的门徒。一般人认为他是防火的保护神。祭他的节日是每年5月4日。)正向一座火烧的屋子泼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画。对于现在这一代的人说来,这都成了古画了。相反地,我亲眼看到它们被绘出来,一幅一幅地被绘出来。
在一座高山的顶上立着一个孤独的尼姑庵,简直像一个燕子窠。有两位修女在钟塔上敲钟。她们都很年轻,因此她们的视线不免要飞到山上,飞到尘世里去。一辆路过的马车正在下边经过;车夫这时捏了一下号筒。这两位可怜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们的眼睛一样,跟着这辆车子后面跑,这时那位较年轻的修女的眼里冒出了一颗泪珠。
号角声渐渐迷朦起来,同时尼姑庵里的钟声就把这迷朦的号角声冲淡得听不见了。
第二十四夜
请听月亮讲的话吧:那是几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发生的。我对着窗子向一个简陋的房间望进去。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不过小儿子睡不着。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帐子在动着,这个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为他在看那个波尔霍尔姆造的大钟。它上了一层红红绿绿的油漆,它顶上立着一个杜鹃。它有沉重的、铝制的钟锤,包着发亮的黄铜的钟摆摇来摇去:'滴答!滴答!'不过这并不是他所要看的东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妈妈的纺车。它是在钟的下面。这是这孩子在整个屋中最心爱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动它,因为他怕挨打。他的妈妈在纺纱的时候,他可以在旁边坐几个钟头,望着纺锤呼呼地动和车轮急急地转,同时他幻想着许多东西。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纺几下啊!
爸爸和妈妈睡着了。他望了望他们,也望了望纺车,然后他就把一只小赤脚伸出床外来,接着又把另一只小赤脚伸出来,最后一双小白腿就现出来了。噗!他落到地板上来。他又掉转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睡觉。是的,他们还是睡着的。于是他就轻轻地,轻轻地,只是穿着破衬衫,溜到纺车旁,开始纺起纱来。棉纱吐出丝来,车轮就转动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金黄的头发和他碧蓝的眼睛。这真是一幅可爱的图画。
这时妈妈忽然醒了。床上的帐子动了;她向外望,她以为她看到了一个小鬼或者一个什么小妖精。'老天爷呀!'她说,同时惊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睁开眼睛,用手揉了几下,望着这个忙碌的小鬼。'怎么,这是巴特尔呀!'他说。于是我的视线就离开了这个简陋的房间我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看!这时候我看了一下梵蒂冈的大厅。那里面有许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拉奥孔(注:拉奥孔(Laokon)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祭司。他因为触犯了神怒,被两条蛇活活地缚死。以他为中心的一系列的雕刻,是留存在梵蒂冈的最优美的古代艺术作品,这些雕刻是在1509年出土的。)这一系列的神像;这些雕像似乎在叹气。我在那些缪斯(注:希腊神话中艺术之女神。)的唇上静静地亲了一吻,我相信她们又有了生命。可是我的光辉在拥有'巨神'的尼罗(注:这是焚蒂冈的另一系列的巨大神像,以尼罗河神为中心。)一系列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注:这是古代埃及的一个假想的动物,他的头像人,身像狮子。)身上,默默无言地梦着,想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一群矮小的爱神在他的周围和一群鳄鱼玩耍。在丰饶之角(注:这是和平与繁荣的象征,所以爱神坐在里面。据希腊神话,希腊之天神裘斯(Zeus)是一位叫做亚马尔苔亚(Amalthea)的女仙用羊奶养大的。裘斯长大了要报答她的恩,特地送她一个羊角,并且说,有了这个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里坐着一位细小的爱神,他的双臂交叉着,眼睛凝视着那位巨大的、庄严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纺车旁的那个小孩的写照面孔一模一样。这个小小的大理石像是既可爱又生动,像具有生命,可是自从它从石头出生的时候起,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不止1000次了。在世界能产生出同样伟大的大理石像以前,岁月的大轮子,像这小孩在这间简陋的房里摇着的纺车那样,又不知要转动多少次。
自此以后,许多岁月又过去了,月亮继续说。昨天我向下面看了看瑟兰东海岸的一个海湾。那儿有可爱的树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红砖砌的古老的邸宅;水池里飘着天鹅;在苹果园的后面隐隐地现出一个小村镇和它的教堂。许多船只,全都燃着火柱,在这静静的水上滑过。人们点着火柱,并不是为了要捕捉鳝鱼,不是的,是为了要表示庆祝!音乐奏起来了,歌声唱起来了。在这许多船中间,有一个人在一条船里站起来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着外套,是一个高大、雄伟的人。他有碧蓝的眼睛和长长的白发。我认识他,于是我想起了梵蒂冈里尼罗那一系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小房间我相信它是位于格龙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尔曾经穿着破衬衫坐在里面纺纱。是的,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过了,新的神像又从石头中雕刻出来了。从这些船上升起一片欢呼声:'万岁!巴特尔·多瓦尔生(注:多瓦尔生(BertelThorwaldsen,1770-1844)是丹麦一个穷木刻匠的儿子,后来成了世界闻名的雕刻家。他的作品深受古代希腊和罗马雕刻的影响,散见于欧洲各大教堂和公共建筑物里。)万岁!'
第二十五夜
我现在给你一幅法兰克福的图画,月亮说。我特别凝望那儿的一幢房子。那不是歌德出生的地点,也不是那古老的市政厅带角的牛头盖骨仍然从它的格子窗里露出来,因为在皇帝举行加冕礼的时候,这儿曾经烤过牛肉,分赠给众人吃。这是一幢市民的房子,漆上一起绿色,外貌很朴素。它立在那条狭小的犹太人街的角落里。它是罗特席尔特(注:①罗特席尔特(Rothschild)是欧洲一个犹太籍的大财阀家族。这家族于18世纪中在德国法兰克福开始发家,以后分布到欧洲各大首都。这家族的子孙有不同的国籍,左右许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局。)的房子。
我朝敞着的门向里面望。楼梯间照得很亮:在这儿,仆人托着巨大的银烛台,里面点着蜡烛,向一位坐在轿子里被抬下楼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着躬。房子的主人脱帽站着,恭恭敬敬地在这位老太太的手上亲了一吻。这位老妇人就是他的母亲。她和善地对他和仆人们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把她抬到一条黑暗的狭小巷子里去,到一幢小小的房子里去。她曾经在这儿生下一群孩子,在这儿发家。假如她遗弃了这条被人瞧不起的小巷和这幢小小的房子,幸运可能就会遗弃他们。这是她的信念!
月亮再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今晚的来访是太短促了。不过我想着那条被人瞧不起的、狭小巷子里的老太太。她只须一开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注:这是穿过伦敦的一条大河。)边有一幢华丽的房子只须一句话就有人在那不勒斯湾为她准备好一所别墅。
假如我遗弃了这幢卑微的房子(我的儿子们是在这儿发迹的),幸运可能就会遗弃他们!这是一个迷信。这个迷信,对于那些了解这个故事和看过这幅画的人,只须加这样两个字的说明就能理解:母亲。
第二十六夜
那是昨天,在天刚要亮的时候!这是月亮自己的话;在这个大城市里,烟囱还没有开始冒烟而我所望着的正是烟囱。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了,接着就有半截身子,最后便有一双手臂搁在烟囱口上。
'好!'这原来是那个小小扫烟囱的学徒。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爬出烟囱,把头从烟囱顶上伸出来。'好!'的确,比起在又黑又窄的烟囱管里爬,现在显然是不同了!空气是新鲜得多了,他可以望见全城的风景,一直望到绿色的森林。太阳刚刚升起来。它照得又圆又大,直射到他的脸上而他的脸正发着快乐的光芒,虽然它已经被烟灰染得相当黑了。
'整个城里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了!'他说,'月亮也可以看到我了,太阳也可以看到我了!好啊!'于是他挥其他的扫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望见一个中国的城市,月亮说。我的光照着许多长长的、光赤的墙壁;这城的街道就是它们形成的。当然,偶尔也有一扇门出现,但它是锁着的,因为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能有什么兴趣呢?房子的墙后面,紧闭着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从一所庙宇的窗子里,有一丝微光透露了出来。
我朝里面望,我看到里面一起华丽的景象。从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许多用鲜艳的彩色和富丽的金黄所绘出的图画代表神仙们在这个世界上所作的事迹的一些图画。
每一个神龛里有一个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挂在庙龛上的花帷幔和平帜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锡做的面前有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放着圣水、花朵和燃着的蜡烛。但是这神庙里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爷。他穿着黄缎子衣服,因为黄色是神圣的颜色。祭台下面坐着一个有生命的人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祷,但在祈祷之中他似乎堕入到冥想中去了;这无疑地是一种罪过,所以他的脸烧起来,他的头也低得抬不起来。可怜的瑞虹啊!难道他梦着到高墙里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每个屋子前面都有这样一个花园)去种花吗?难道他觉得种花比呆在庙里守着蜡烛还更有趣吗?难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换一盘菜的时候,用银色的纸擦擦嘴吗?难道他犯过那么重的罪,只要他一说出口来,天朝就要处他死刑吗?难道他的思想敢于跟化外人的轮船一起飞,一直飞到他们的家乡辽远的英国吗?不,他的思想并没有飞得那么远,然而他的思想,一种青春的热情所产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这个神庙里,在佛爷的面前,在许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城的尽头,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砖为栏杆的、陈列着开满了钟形花的花盆的平台上,坐着玲珑小眼的、嘴唇丰满的、双脚小巧的、娇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紧得使她发痛,但她的心更使她发痛。她举起她柔嫩的、丰满的手臂这时她的缎子衣裳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面前有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四尾金鱼。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里面搅了一下,啊!搅得那么慢,因为她在想着什么东西!可能她在想:这些鱼是多么富丽金黄,它们在玻璃缸里生活得多么安定,它们的食物是多么丰富,然而假如它们获得自由,它们将更会活得多么快乐!是的,她,美丽的白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的思想飞出了她的家,飞到庙里去了但不是为那些神像而飞去的。可怜的白啊!可怜的瑞虹啊!他们两人的红尘思想交流起来,可是我的冷静的光,像小天使的剑一样,隔在他们两人的中间。
第二十八夜
天空是澄清的,月亮说;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过的晴空。我可以看到水面下的奇异的植物,它们像森林中的古树一样对我伸出蔓长的梗子。鱼儿在它们上面游来游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飞行。它们中间有一只拍着疲倦的双翼,慢慢地朝着下面低飞。它的双眼凝视着那向远方渐渐消逝着的空中旅行队伍。虽然它展开着双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个肥皂泡似地,在沉静的空中下落,直到最后它接触到水面。它把头掉过来,插进双翼里去。这样,它就静静地躺下来,像平静的湖上的一朵白莲花。
风吹起来了,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水泛着光,很像一泻千里的云层,直到它翻腾成为巨浪。发着光的水,像蓝色的火焰,燎着它的胸和背。曙光在云层上泛起一片红霞。这只孤雁有了一些气力,升向空中;它向那升起的太阳,向那吞没了那一群空中队伍的、蔚蓝色的海岸飞。但是它是在孤独地飞,满怀着焦急的心情,孤独地在碧蓝的巨浪上飞。
第二十九夜
我还要给你一幅瑞典的图画,月亮说。在深郁的黑森林中,在罗克生河(注:罗克生(Roxen)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条小河。)的忧郁的两岸的附近,立着乌列达古修道院。我的光,穿过墙上的窗格子,射进宽广的地下墓窖里去帝王们在这儿的石棺里长眠。墙上挂着一个作为人世间的荣华的标记:皇冠。不过这皇冠是木雕的,涂了漆,镀了金。它是挂在一个钉进墙里的木栓上的。蛀虫已经吃进这块镀了金的木头里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间织起一层网来;作为一面哀悼的黑纱,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间对死者的哀悼一样。
这些帝王们睡得多么安静啊!我还能清楚地记其他们。我还能看到他们嘴唇上得意的微笑他们是那么有威权,有把握,可以叫人快乐,也可以叫人痛苦。
当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虫似地在山间前进的时候,常常会有个别陌生人走进这个教堂,拜访一下这个墓窖。他问着这些帝王们的姓名,但是这些姓名只剩下一种无生气的,被遗忘了的声音。他带着微笑望了望那些虫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个有虔诚品质的人,他的微笑会带上忧郁的气氛。
安眠吧,你们这些死去了的人们!月亮还记得你们,月亮在夜间把它寒冷的光辉送进你们静寂的王国那上面挂着松木作的皇冠!
第三十夜
紧贴着大路旁边,月亮说,有一个客栈,在客栈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车棚,棚子上的草顶正在重新翻盖。我从椽子和敞着的顶楼窗朝下望着那不太舒服的空间。雄吐绶鸡在横梁上睡觉,马鞍躺在空秣桶里。棚子的中央有一辆旅行马车,车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马儿在喝着水,马车夫在伸着懒腰,虽然我确信他睡得最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床露出来了,好像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蜡烛在地板上燃着,已经燃到烛台的接口里去了。风寒冷地吹进棚子里来;时间与其说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说是接近天明。在旁边的畜栏里有一个流浪音乐师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妈妈在梦着酒瓶里剩下来的烈酒。那个没有血色的小女儿在梦着眼睛里的热泪。竖琴靠在他们的头边,小狗睡在他们的脚下。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城镇,月亮说;这事儿是我去年看见的,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看得非常清楚。今晚我在报上读到关于它的报道,不过报道却不是很清楚。在小客栈的房间里坐着一位玩熊把戏的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系在外面一堆木柴的后面可怜的熊,他并不伤害任何人,虽然他那副样子似乎很凶猛。顶楼上有三个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线里玩耍;最大的那个孩子将近六岁,最小的不过两岁。卜卜!卜卜!有人爬上楼梯来了:这会是谁呢?门被推开了原来是那只熊,那只毛发蓬蓬的大熊!他在下面的院子里呆得已经有些腻了,所以他才独自个儿爬上楼来。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月亮说。
孩子们看到这个毛发蓬蓬的大熊,吓得不得了。他们每个人钻到一个墙角里去,可是他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在他们身上嗅了一阵子,但是一点也没有伤害他们!'这一定是一只大狗,'他们想,开始抚摸他。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那个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长满了金黄鬈发的头钻进熊的厚毛里,玩起捉迷藏来。接着那个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来,敲得冬冬地响。这时熊儿便用它的一双后腿立起来,开始跳起舞来。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景象!现在每个孩子背着一支枪,熊也只好背起一支来,而且背得很认真。他们真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玩伴!他们开始'开步走'起来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把门推开了;这是孩子们的母亲。你应该看看她的那副样子,那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那副惨白的面孔,那个半张着的嘴,和她那对发呆的眼睛。可是顶小的那个孩子却是非常高兴地在对她点头,用他幼稚的口吻大声说:'我们在学军队练操啦!'
这时玩熊把戏的人也跑来了。
第三十二夜
风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云块在空中奔驰。我只在偶尔之间能看到一会儿月亮。
我从沉静的天空上望着下面奔驰着的云块!他说,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了一个监狱。它面前停着一辆紧闭着的马车:有一个囚犯快要被运走了。我的光穿过格子窗射到墙上。那囚犯正在墙上划几行告别的东西。可是他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谱他在这儿最后一晚从心里发出的声音。门开了。他被牵出去,他的眼睛凝望着我圆满的光圈。
云块在我们之间掠过,好像我不想要看到他、他也不想要看到我似的。他走进马车,门关上了,马鞭响起来,马儿奔向旁边的一个浓密的森林里去到这儿我的光就再也没有办法跟着他进去了。不过我朝那格子窗向里面望,我的光滑到那支划在墙上的歌曲那最后的告别词上去。语言表达不出来的话,声音可以表达出来!我的光只能照出个别的音符,大部分的东西对我说来,只有永远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写的是死神的赞美诗呢,还是欢乐的曲调?他乘着这车子是要到死神那儿去呢,还是要回到他爱人的怀抱里去?月光并不是完全能读懂人类所写的东西的。
我从沉静广阔的天空上望着下面奔驰着的云块。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非常喜欢小孩子!月亮说,顶小的孩子是特别有趣。当他们没有想到我的时候,我常常在窗帘和窗架之间向他们的小房间窥望,看到他们自己穿衣服和脱衣服是那么好玩。一个光赤的小圆肩头先从衣服里冒出来,接着手臂也冒出来了。有时我看到袜子脱下去,露出一条胖胖的小白腿来,接着是一个值得吻一下的小脚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说。
今晚我得告诉你!今晚我从一扇窗子望进去。窗子上的窗帘没有放下来,因为对面没有邻居。我看到里面有一大群的小家伙兄弟和平妹。他们中间有一个顶小的妹妹。她只有四岁,不过,像别人一样,她也会念《主祷文》。每天晚上妈妈坐在她的床边,听她念这个祷告。然后她就得到一个吻。妈妈坐在旁边等她睡着一般说来,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闭,她就睡着了。
今天晚上那两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闹。一个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用一只脚跳来跳去。另一个站在一把堆满了别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说他是在表演一幅图画,别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个孩子把玩具很仔细地放进匣子里去,因为事情应该是这样办才对。不过妈妈坐在最小的那个孩子身边,同时说,大家应该放安静一点,因为小妹妹要念《主祷文》了。
我的眼睛直接朝灯那边望,月亮说。那个四岁的孩子睡在床上,盖着整洁的白被褥;她的一双小手端正地叠在一起,她的小脸露出严肃的表情。她在高声地念《主祷文》。'这是怎么一回事?'妈妈打断她的祷告说,'当你念到我们日用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注:①这句是引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1章第3节。)的时候,你总加进去一点东西但是我听不出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你必须告诉我。'小姑娘一声不响,难为情地望着妈妈。'除了说我们每天的面包,您今天赐给我们以外,你还加了些什么进去呢?'
'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吧,'小姑娘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点黄油!'
(1840-1855年)